净土在心

　　■靳小倡

　　深秋时节，搬到了这个小院来。

　　也许是离去的人心绪久已不宁，整个小院凌乱不堪，枯枝败叶砖头瓦砾，还有楼上人家顺手扔下的废旧什物，几乎遮掩了小半个院落，满目荒凉破败，仿佛久无人间烟火，没有一点点令人赏心悦目的绿。原想大动干戈清理一番，给自己构筑一个仿佛是远离尘世喧嚣的世外桃源。想想，又怎么可能呢？楼上稚子镇日里刀枪棍棒齐下；别楼的这里那里总是有人在装修房屋，电钻声锯木声敲打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换大米磨菜刀的，收衣服废品的你返我往；实习生职工家属来客商贩有时也夹杂着个把窃车贼去了又来；还有屋后不足五米处的纸箱生产厂，每日里二十四小时歇人不歇机，分分秒秒里都有机器单调而有节奏的轰鸣声与人为伴。久而久之，刹那间的静寂会让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仿佛沉沦在深底里，只有在嘈杂和喧嚣声中才能很真切地体验到自己是实实在在地活着——也算是大隐隐于市，能够保有陶翁渊明那份“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心境就好。

　　这样，就只是清扫出了一条曰房门到大门的路而不再去顾及这个小院了，可又总是觉得窗外盘结着那一丛丛高二三尺的枯枝很是碍眼，那么杂乱无章无条无理蒙尘覆垢，立刻就能让人看到毫无生机的萎顿。想象不出它们在枯萎之前是一种什么植物，也曾经有过生命中的绿吗？试着去清除，却是极根深蒂固难以动摇，缕缕怜惜之情油然而生——由它们去吧。只不过是暂时借住，做完这几个课件，和小院小屋的缘分也就尽了。凡事都关心，关心则伤神。人生中，让人伤神的事已经无可奈何得太多。

　　说是做课件，其实也是业余。朋友离去前曾说：“小院和小屋归你处置了。”借住在这里，无非是想避开一些干扰。约十二平方米小屋，一桌一椅一床两书橱必用的书，除了电灯，一应家用电器皆无，自然也没有电视，没有网——一个多月单身而非贵族的日子过下来，竟非常喜悦地体验到：“不看电视不刷视频的感觉，真好！”不必为赢球输球而激奋难抑；不必为《春花焰》而拍案击节；不必为《你的谎言也动听》而心酸流泪；不必为和喜爱球类的家人争频道而举家向隅；也不必为收了那么多费用却没有好节目看而愤愤不平。每晚七点钟就可以垂下深色的窗帘，关好门窗，让满世界的热闹退出门外，把台灯拉得低低，在小小光环里，铺好稿纸，打开电脑，再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放在桌角，就算一切准备就绪。有时下笔如有神文思畅涌，有时久久不能写下一字脑钝笔涩，也都有一份不必与人言说的情趣在里边。每逢更深的夜阑清风徐来，半院落叶就会响得让人心惊，禁不住搁下笔电脑前凝神静坐。停电的日子，定要燃起两支蜡烛，在摇曳的烛光里，有时还能顺口吟出两句似诗非诗的东西来，诸如“西风落叶耐寂寞，炎凉阅尽又一秋”之类，不图示人，只为娱己。

　　也常常能感觉到那一丛丛的枯枝摩擦着窗前墙面的细碎声响，窸窸窣窣，仿佛是长夜里的一个伴。有时，很被这窸窸窣窣的浮动所吸引，就忍不住起身到小院里，竟发现阳光下那么颓败而毫无生机的丛丛枯枝半院落叶竟会在夜色里展现着自己的生动渗透出生命力来。闲庭信步，幽思缕缕，忽然想起几百年前苏东坡夜游承天寺的情景，小院虽非寺院，今人亦殊古人，但此夜月色意境心情却与那夜相似：庭院中的月色如一泓清水清澈明净，落叶在月色灯光秋风里飘浮如鱼游于水，丛丛枯枝投影墙上竟似岸边残竹飘摇。正可谓何夜无月，何处无青山秀水落叶枯枝，一旦把琴棋书画诗酒花毫无保留地变成柴米油盐酱醋茶，人也就难以再有逸情雅兴去领悟山水泉石花草树木的妙处了，更何况枯枝落叶？

　　也真是年光过眼如毂，职事羁人日月穷——去冬少雪，今秋少雨，在潇潇梧叶动秋声中，写完入小院后的第一个课件《高级生命支持》。坐在窗前，凝视小院，一时间涌起阵阵感激——多谢小院，多谢这半院落叶丛丛枯枝，有了它们，那个个长夜才没有寂寞和孤独。而白日里进出匆匆，竟是司空见惯寻常事，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它们，也从未有给过它们一滴水，也许人活世间，谁也免不了有点“能为我用者为优”的俗气。在这持久的干旱里，料想那丛丛枯枝该早已丧失了再生的机能。如果今年仍不离开小院，它们还能相伴长夜秉烛执笔潜心读书吗？惭愧惋惜之情顿生，急忙来到小院仔细观看，半院落叶依旧，却大多残破成片已不成形；转身去看窗前，顿觉眼前一亮——在丛丛枯枝的顶端竟赫然有一朵黄色小花在绽放，急忙趋前顺着小花看下去，才发现在盘结的枯枝里已有少数枝条泛出青绿，小小的叶片也已长出——这原来是一簇迎春花，虽然它延迟开放在本该凋残的季节，但它毕竟还是开放了；虽然仅此一朵，也足以证明它们顽强的生命力——在久旱无雨的严酷里不靠天不依人毫不放松存活的契机挣扎出自己的生命来。一时间，竟是非常感动，急忙返身进屋提水浇灌，小心地避开那朵迟开的花，冲刷尽它们年深月久的尘垢，又给小院洒了一遍水，也算是普度众生。天天如此不过一个星期，所有盘结的丛丛枯枝全部返青而且郁郁葱葱，小院里的土地上石缝里台阶下墙角落，凡是有一点点泥土的地方全都青葱如滴，竟是野草闲花遍地，小院已经充满生机，令人心旷神怡。

　　于是感悟到：要善待生命。人生一世如草木一秋，都是短暂匆忙而又步履艰辛的，然而草木一秋枯而还能再荣；人生一世却是去而绝不再返。善待生命，心存净土，尽心尽力地活着，清清白白做人，实实在在做事，方能无悔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