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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键盘的边上(五十八)

2024-08-16 00:14:39 京九晚报

  文学写作与欣赏如何入门?窃以为还是“以小见大”,从文本细读切入而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当初,读钱钟书先生的《宋诗选注》,不少同行最强烈的感受是:钱先生的序、评、注,比宋诗本身还好玩。无论对于历史还是之于文学,时有“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之类的高屋建瓴。如其开篇即说汉、唐、宋虽合称“后三代”,但仅仅从陆放翁的诗题《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已经不难窥见宋朝的衰落:“宋太祖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会把南唐吞并,而也只能在他那张卧榻上做陆游的这场仲夏夜之梦。到了南宋,那张卧榻更从八尺方床收缩为行军帆布床……”这是已入化境的评论,是文史交织而互相印证的一语中的,其理论支撑,是精研宋诗的广度与深度。

  是故今番说几句有关文学叙事学的话。

  1.《人间词话》曰:“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鲁迅的《一件小事》写的是“小事”,然而“凡人”的品德之“大”和皮袍里的“我”的“小”,使得小文章顿时“大”了起来。这是艺术的辩证法。

  2.“宏大叙事”作为贬义词,多指三纸无驴的“深刻的片面”,从简单理论到复杂理论的雄辩推演,涉及了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方方面面而独独不“咬住”文本本身的“高屋建瓴”。换言曰,是拿一套半生不熟的理论框架去“套”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之后的千姿百态的作品也。

  3.“话语体系”“历史嬗变”“情结”“现象”“深层结构”……是“宏大阐释”的常用词。40年前,林兴宅教授的《论阿Q的性格系统》一鸣惊人,因为紧紧咬住了阿Q“性格质朴愚昧又圆滑无赖”“率真任性又正统卫道”等十大“系统”条分缕析,具有令人眼亮的创造性。可后来矫枉过正,逐渐变为一场自拉自唱的理论比武,评论变为“我所评论的就是我自己”,跑偏也。

  3.我想,时下阅读与欣赏的当务之急是“还乡”,是“回到作品本身”。这种“还乡”之旅,首先在于阐发必须从最细微处开始。冯文炳的《谈新诗》是其上世纪北大的讲义,就是对当时具有影响的新诗逐一解读而流传至今。

  4.韩少功说,即便1990年没有任何优秀小说,只要有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也可以算是一个丰收年。可是,从《我与地坛》,到《病隙碎笔》,史铁生写了什么呢?都是自己的心间情、身边事,题材并不“宏大”也。然而,母爱与厚重与人类的生存困境,却是有血有肉地刻画出来了。

  5.遥想45年前进大学,遇西学东渐,我们热衷于以往接触不多的西方文论与外国文学,对“国粹”种种并不感冒。然而,45年过去,如今翻读的却是唐圭璋、胡云翼、龙榆生、俞平伯、夏承焘、沈祖棻字斟句酌的赏析文字。

  “世界格局”的“大”与点评、赏析的“小”需要、能够、而且、必将“兼容”。

  6.萨特把作品写成存在哲学,米兰·昆德拉把小说写成政治文化学,《切·格瓦拉》把先锋戏剧写成革命宣言,可他们首先是美学解析而不是哲学、政治学、社会学的高头讲章。因此,我宁可读史铁生的《命若琴弦》而不愿欣赏哲学气息十足的萨特的《自由之路》。

  7.同样是写生命与爱情的重与轻,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显然比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流畅。读者各有偏爱,不可强求,但过于“哲学”了,“撄人心”似乎就艰涩了。

  8.无论是《本草纲目》般的质朴结实、一字不易的美,还是普希金的华美、海涅的清新,所谓的“好”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是美的气韵在流淌却又难以备述。

  9.总之,如果全是“宏大阐释”,文坛有可能变成没有裁判而各显身手的“超级女声”。如果“以己意为之”的阐释愈演愈烈,则阅读与欣赏最后极有可能蜕变为自我安慰的行为艺术。

  10.当然,任何时代,黄钟大吕总是最强音,但是,“题材无大小”,关键不是写什么,而是怎样写——“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叙事”,为什么就一定不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