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范仲淹《南京书院题名记》写于宋仁宗天圣六年(1028年),时范仲淹居母丧期间受晏殊之聘执掌应天书院,是范仲淹留下来的第一篇记文。
范仲淹是应天书院培养的学生,他1011年—1015年在应天书院读书,考中进士,第一份官职是广德军司理参军,从此开始了他的从政生涯。1026年8月,范仲淹的母亲在应天府病逝,范仲淹回应天府守丧。1027年1月至1028年11月,范仲淹执掌应天书院,他的政治改革思想、教育思想、先忧后乐思想都是这一时期在应天府形成的。
《南京书院题名记》共分四段,671字,是范仲淹记文中较长的一篇。
第一段,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是这篇记文的开篇,赞颂了北宋建国、实现统一的伟业。
皇宋辟天下,建太平,功揭日月,泽注河汉,金革尘积,弦诵风布。
“金革”犹如“金戈铁马”,指战争武器,国家统一了,社会太平了,战争武器都存放在武器库中,长久不使用,上面布满了灰尘,而弦歌诵读之声,遍布海内,大家都乐于读书,创办教育。
正是在这个伟业的基础上,有戚同文办学,并取得辉煌成绩。这是本段的第二层意思。
乃有睢阳先生赠礼部侍郎戚公同文,以贲于丘园教育为乐。门弟子由文行而进者,自故兵部侍郎许公骧而下,凡若干人。
戚同文被称为“睢阳先生”,皇上赠官“礼部侍郎”。他是宋州楚丘人,楚丘在今山东省曹县东北梁堌堆一带。戚同文幼孤,家贫,生活时代为五代后晋末至北宋初年。时虞城人杨悫在睢阳办睢阳学舍(应天书院前身),收留戚同文,授以《礼记》及五经,并将自己的妹妹嫁给戚同文。杨悫“力学勤志,不求闻达”,不做官,一心授徒。戚同文继承杨悫遗志,亦不出仕。据《宋史·戚同文传》记载:“请益之人不远千里而至,登第者五六十人。宗度、许骧、陈象舆、高象先、郭成范、王砺、腾涉,皆践台阁。”范仲淹说戚同文“贲于丘园教育为乐”,“贲”乃“奋”,奋斗在乡村家园,乐于教育。戚同文办学取得了辉煌的成绩,他的学生“自故兵部侍郎许公骧而下,凡若干人”。许骧是戚同文弟子中比较有名的一位,官至“兵部侍郎”,许骧之外还有“若干人”。
在这里,范仲淹只说戚同文办学及其成绩,没有向前追溯杨悫举办睢阳学舍的事迹。
本段的第三层意思介绍戚同文的两个儿子戚维、戚纶的文采与品德。
先生之嗣,故都官郎中维、枢密直学士纶,并纯文浩学,世济其美,清德素行,贵而能贫。
戚维是戚同文的长子,受父亲影响很大,他在宋朝建国初进士及第,为官清廉。戚纶少年时与兄戚维以文行知名,在学问上是“纯文浩学,世济其美”,在德行上是“清德素行,贵而能贫”。
第二段,范仲淹在记文中叙述了曹诚捐资建学,宋真宗“面可其奏”并赐匾“应天府书院”的历程。这一段,亦可分为三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曹诚捐资建学。
祥符中,乡人曹氏,请以金三百万,建学于先生之庐。
“大中祥符”是宋真宗年号,“祥符中”,应为大中祥符元年至二年(1008年—1009年)。“曹氏”即捐资建校的曹诚。关于曹诚的身份,此处言“乡人”,但他能拿出“金三百万”,应是当时一个富户,因此,其他文献资料也有说他是“应天府富户”“宋城富人”的。他的身份是官员还是商人、地主,他的钱从哪里来的,我们都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他是应天府人,他办了一件捐资建学的大事,这件大事彪炳史册!
“金三百万”这个具体数字只见于范仲淹的《南京书院题名记》,其他史料只说曹诚捐资建学,没有说投入多少钱。
这里,令人费解的是“金三百万”,到底是多少钱?中国金矿的开采由来已久,但数量不大,一直到隋朝,全部开采量也没有三百万,而且黄金不作为货币流通,在市场上流通的是白银和铜,以铜钱为主。“金三百万”之“金”,不是指黄金,而是指“钱”。“金三百万”就是“钱三百万”,这里的“钱”大抵是指小钱,小钱即铜钱,以“文”为单位。在古代,一两黄金约合一万文铜钱。这样算来,“金三百万”大约相当于三百两黄金。也有学者认为,这个“金”是指宋代的现金“缗”,1缗折算成现代人民币为126元,“金三百万”折合人民币为378万元。现在看来,这两个数字都是巨大的,曹诚是了不起的。当然,范仲淹的“金三百万”并非确指,当是个约数。
曹诚捐资所建学校,在“先生之庐”,建在戚同文睢阳学舍的旧址上,共建有学舍150间,又聚书1500卷,并且建了孔庙,形成了“前庙后堂,旁列斋舍”的格局。这个“前庙后堂”的格局是北宋书院“庙学合一”规制的开端。
第二层意思,曹诚建学是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共同完成的。
学士之子,殿中丞舜宾,时在私庭,俾干其裕;故太原奉常博士渎,时举贤良,始掌其教;故清河职方员外郎吉甫,时以管记,以领其纲。
“学士之子”是指戚纶的长子戚舜宾,睢阳学舍重建后,由戚舜宾主其事,继承祖业,授徒讲学。宋仁宗天圣年间,戚舜宾曾为“殿中丞”。“俾干其裕”之“干裕”,谓干练多能。王渎是北宋应天府虞城县王氏家庭的一位重要成员,虞城县王氏是终北宋一代显赫文化世家。王渎的父亲王砺是戚同文的知名弟子,承戚氏衣钵,传戚氏之学。戚同文去世后,王渎与戚舜宾共同执掌戚氏学堂。时为“职方员外郎”的张吉甫“时以管记,以领其纲”。这说明,曹诚捐资建学是在大家的共同参与下完成的,而建校的时间当从1008年开始,到1009年初具规模。
第三层意思,宋真宗为应天书院赐名。
学士画一而上,真宗皇帝为之嘉叹,面可其奏。今端明殿学士,盛公侍郎度文其记,前参预政事陈公侍郎尧佐题其榜。
曹诚捐资建学,不仅公益之心可嘉,且戚氏学堂颇具规模,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学士戚纶把此事上奏朝廷,宋真宗非常高兴,“面可其奏”。农历二月二十四日,赐名“应天府书院”,并令当时的端明殿学士盛度予以记录,前参知政事陈尧佐题写了“应天府书院”的匾额。这是应天书院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从1009年开始,实现了由睢阳学舍到应天书院的华丽转身,也实现了由私学向官学的转变。
是谁把曹诚捐资建学之事上奏给皇帝的?以前多有“地方官员”之说。而“学士画一而上”则清楚地说明,“学士”是指戚纶,“画一”是一致、一律之意。“画一而上”可理解为由戚纶牵头上奏朝廷。
第三段,描写了应天书院成立后的社会影响和对应天书院的歌颂。
应天书院成立的第三年(1011年)年初,时年22岁的范仲淹从山东长山来到应天书院学习,此时是应天书院发展的鼎盛时期。所以,范仲淹在《南京书院题名记》的第三段,给自己的母校以赞美与歌颂。
这一段,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天下学士“风”一样地“狂”奔到应天书院学习,学习氛围浓厚。
由是风乎四方,士也如狂,望兮梁园,归欤鲁堂。章甫如星,缝掖如云。讲义乎经,咏思乎文。经以明道,若太阳之御六合焉;文以通理,若四时之妙万物焉。诚以日至,义以日精。
“风乎四方”之“风”,“士也如狂”之“狂”,都是范仲淹的妙笔生花。这些学子,望着梁园而来,好像回到了孔子执教的鲁国的学堂。三百里梁园是西汉梁王刘武打造的皇家园林,当时的风雅名士如枚乘、邹阳、司马相如、公孙诡等都是刘武的座上客。梁园也令唐朝的李白、高适、杜甫向往无比,他们纷纷游走梁园,写下了壮丽的诗词篇章。
“章甫”,是商朝男子的一种礼帽,宋为商后,到春秋宋国时男子依然戴章甫。“逢掖”,宽大的衣袖,此指儒生。《礼记·儒行》所言“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就是这个意思。孔子年轻时居住在鲁国,穿宽松的衣服,成年时也曾居住在祖先之国宋国,戴章甫之帽子。此时的应天书院不仅儒生“如星”“如云”,而且“讲义乎经,咏思乎文”,讲经义,咏文思。范仲淹回顾自己在应天书院的学习经历,他的感悟是“经以明道,若太阳之御六合焉;文以通理,若四时之妙万物焉。诚以日至,义以日精”,这是范仲淹对“经”“文”作用及关系的理解。
第二层意思,描写了应天学子的志向和风采。
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然则文学之器,天成不一。或醇醇而古,或郁郁于时。或峻于层云,或深于重渊。至于通《易》之神明,得《诗》之风化,洞《春秋》褒贬之法,达礼乐制作之情,善言二帝三王之书,博涉九流百家之说者,盖互有人焉。若夫廊朝其器,有忧天下之心。进可为卿大夫者,天人其学,能乐古人之道;退可为乡先生者,亦不无矣。
“九河”,禹时黄河的九条支流,现在可以理解为古代黄河下游许多支流的总称。“百谷”,是谷类的总称。“九河我吞”是气势,“百谷我尊”是态度,“浮云我决,良玉我切”是决心,说明了范仲淹此时高昂的心理状态。从上下文内容看,这里的“我”,也可以理解为不是单指范仲淹,而是泛指章甫、缝掖之士。
应天书院的学子,其风采多样,光辉耀人,有的纯正有古人之风(“醇醇而古”),有的文采显著于当下(“郁郁于时”),有的气质高昂在云彩之上(“峻于层云”),有的资质厚重如重渊大海(“深于重渊”)。学子们通《易经》之神明,得《诗经》之风化,洞察《春秋》褒贬之法,通达礼乐制作之情,能说出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的为政之策,广泛涉猎九流百家之说。还有身在朝堂做官,心忧天下百姓的人,懂天人之学,能乐古人之道,虽不在朝堂,退而为乡间教书先生的人。可以看出,应天书院是一个人才荟萃的地方。
第四段,总结应天书院取得的辉煌成就和对母校的祝福。
观夫二十年间,相继登科,而魁甲英雄,仪羽台阁,盖翩翩焉,未见其止。宜观名列,以劝方来。登斯缀者,不负国家之乐育,不孤师门之礼教,不忘朋簪之善导,孜孜仁义,惟日不足。庶几乎刊金石而无愧也。抑又使天下庠序规此而兴,济济群髦,咸底于道,则皇家三五之风,步武可到,戚门之光,亦无穷已。他日门人中绝德至行,高尚不仕,如睢阳先生者,当又附此焉。
应天书院成立于1009年,范仲淹《南京书院题名记》写于1028年,正是“二十年间”。其他版本和网上有“三十年间”说,于此可见谬矣。这“二十年间”,应天书院的学子相继考中进士,其中还有不少“魁甲英雄”,为状元、探花者。“仪羽”,仪禽,凤凰的别称,比喻美德善行可为人表率。“台阁”,指尚书台,泛指中央政府机构。从应天书院出来的这些青年男子举止潇洒,文质彬彬,如凤凰一般翩翩起舞,并且这种局面“未见其止”,目前还是如此,一直在高质量、快速的发展着,引导着未来更多的学子加入应天书院的学习者队伍。
承上启下,使中华文明绵延不绝的应天学子,不辜负国家的教育培养,不辱没老师的谆谆教诲,不忘记同学朋友的切切偲偲,相互鼓励,共同进步,整日孜孜于仁义熏染之中,惟感光阴急迫,时不我待。应天学子的出圈与爆燃,可以刊刻金石,写进历史。
“抑又使天下庠序规此而兴”,是一句比较重要的话。“庠序”,指学校。这里是说天下的学校,都是以应天书院为样板为规制发展起来的。这一点,在范仲淹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范仲淹所到各地做官,在行政工作的同时,一定办学校,而所办的这些学校,在规制、教学内容、管理制度上,都有应天书院的影子,或直接使用应天书院的模式。
在不同版本的范仲淹文集或全集里,关于“规此而兴”之“规”,有的版本为“视”,网上也多有“视”者。查范仲淹文集或全集刻本,北宋刻本作“规”,元天历本作“规”,明刻康丕扬校本作“视”,日本江户写本作“视”,明万历三十六年本《范文正公集》作“规”,清康熙四十六年范氏岁寒堂刻本作“规”,清乾隆《四库全书》本作“规”。由此可见,从版本源流来看,宋刻本最早,作“规”,元刻本也作“规”,岁寒堂刻本、《四库全书》本皆作“规”,应该以“规”字为正。“规”,规制也,“天下庠序规此而兴”,天下的学校,都是以应天书院为样板为规制发展起来的,从这个意义上看,“规”较“视”为佳,意义更为重大。
“济济”,多也。“髦”,英俊之意。可以想见,在应天书院的校园里,“济济群髦”的浪漫景象,那种飘逸与俊秀的洒脱,深邃与厚重的气质,穿越时空,透过千年历史,至今风采依然。
“咸底”二字,不同版本出现有不同字眼,“成底”“咸匠”等均有出现,皆误。“咸”者“同”也,“底”同“抵”。《尚书·毕命》:“惟周公克慎厥始,惟君陈克和厥中,惟公(毕公)克成厥终。三后协心,同抵于道,道洽政治,泽润生民。”三后,古指三位君王或诸侯,此指周公、君陈、毕公。同,一样可以。道,道路方法。意思是大家齐心协力共同致力于某一事情,皆可达到理想的结果,正由此,“则皇家三五之风,步武可到,戚门之光,亦无穷已”。“步武”,指距离很近,古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国语·周语下》有“夫目之察度也,不过步武尺寸之间。”即是此意。“戚门”当指戚同文及戚氏学堂,由于学子们“咸底于道”,由戚同文开创的“睢阳学统”经范仲淹的承继升华,必将影响后人,造福国家。
最后一句话,是范仲淹对应天学子的期望,也同时高度赞扬了“睢阳先生”戚同文。以后,从应天书院培养出来的学子中,虽“绝德至行”,然又“高尚不仕”,像戚同文一样,一心教书育人者,可以把他们的事迹列入应天书院的记文中,镌刻于历史典籍里。
二
应天书院所在地商丘,在北宋建立前称宋州。由于赵匡胤在归德军节度使起家,宋州就成了“龙潜之地”,即大宋的发祥地。因此,北宋建立后,宋真宗景德三年(1006年)二月,因赵匡胤曾于乾德元年(963年)受群臣尊号为“应天广运仁圣文武至德皇帝”,于是将宋州改名为应天府。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正月,宋真宗封泰山、祠后土、祭老子祠之后,决定将应天府再次升格,建为南京,作为都城汴梁的陪都,并下旨修建一座归德殿,作为南京的主殿,接着规划京城和宫城。
应天书院成立于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其前身是五代后晋时期的睢阳学舍。仁宗景祐二年(1035年),应天府书院改为“应天府府学”,得到官方承认,取得了官学地位,官府拨学田十顷,充作学校经费。仁宗庆历三年(1043年),应天府府学升为“南京国子监”,成为北宋最高学府,同时也成为中国古代书院中唯一一所升级为国子监的书院。
由于应天府升为南京,所以,范仲淹在为应天书院作记时,没有使用“应天书院”的名称,而是直接用“南京书院”,因为南京是商丘的最高称谓。
范仲淹是北宋著名的文学家,其诗、词、状、表、记等,立意高远,意涵深刻。《南京书院题名记》与《岳阳楼记》一样,都巧妙地运用了赋体,实现了骈散的完美结合。在表现形式上,大量运用对仗、排比、夸张等修辞方法,对文献典故的运用也恰到好处,读来朗朗上口,余韵悠长。
范仲淹是北宋著名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开创了中国古代完整的教育体系,他的教育思想萌发于应天府书院学习阶段,形成于执掌应天书院时期,在庆历新政时期完善并付诸实践。范仲淹教育思想的形成,既与北宋初年的教育状况和他早年的学习经历有关,也是他胸怀天下、经邦济世思想境界的必然。范仲淹认为,国家的兴盛在人才,而人才的培养在学校教育。所以,范仲淹所到之处皆办学,“庆历新政”中又实现了全国办学的热潮。他的教育目的,是为了培养人才,为了社会治理。因此,他的教育思想,明显地表现出以天下为怀的特点。记文中,体现了范仲淹的教育思想,同时,他对应天书院取得的成就,进行了歌颂和赞扬,寄予了真挚而热切的希望。
范仲淹是应天书院培养出来的北宋股肱之士,又执掌应天书院,双重身份使他对母校倾注了深厚感情,对商丘大地也是一往情深,记文中出现的“睢阳”“梁园”“章甫”“戚门”等词语,既是商丘的地名或文化符号,也是范仲淹为之骄傲和自豪的心灵源泉。
《南京书院题名记》通篇皆是经典名句,尤其是“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然则文学之器,天成不一。或醇醇而古,或郁郁于时。或峻于层云,或深于重渊”“登斯缀者,不负国家之乐育,不孤师门之礼教,不忘朋簪之善导”“抑又使天下庠序规此而兴,济济群髦,咸底于道,则皇家三五之风,步武可到,戚门之光,亦无穷已”等,用词准确,概括精练,堪称传世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