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商丘> 正文

衔着憧憬飞来

2024-06-03 00:23:38 京九晚报

  黄昏的钵里斟满了残余的些微昼色,风凝滞。道路、堤岸、树木、蝙蝠的翅以及整个世界都沐浴在夜的最初的抚爱里。

  一种苍茫与荒凉交杂叠加的风景从从容容地诞生了。这风景罩了一层面纱,将自己朦胧的神秘尽力隐匿起来。所有的色彩在这一刻剥落殆尽。

  冷月浮生。

  能感到薄薄的月光的寒意。

  还有更为清醒与深刻的感触:无边际的沉寂蕴着一股莫测的力量。

  烛光下,妻在折叠一只纸鸢。

  纸鸢。

  并不能对妻说些什么。

  默默地在心里背诵东方的一位伟大诗人的诗句:“请给我这样的爱,它冷冽而纯净像你的雨,赐福给干渴的大地,注满质朴的水罐”“请给我这样的爱,它将渗入生命的中心,像那看不见的树液,流遍生命之树,使它开花,使它结果”“请给予我这样的爱,使我的心因为充满和平而常保宁静。”

  我喜欢这诗句,却又不满足。

  我渴望得到爱。渴望因为这爱而陷入泥淖般的永恒的痛苦。让我在这痛苦中做终生的不止息的跋涉。让我的心我的灵魂因着这爱而惶惑、而不安、而狂躁、而妒忌、而战栗、而破碎,而开怀畅饮人世间最为美妙的甜蜜与冷酷。

  纸鸢。

  灯光下,妻正在聚精会神地折叠一只纸鸢。

  许多时光悄然弃妻而去。而去。

  那一株石榴树还在,看上去并未长粗多少,也并未增添几多枝丫,只是苍老了许多。稀疏零乱的叶子绿得沉重。每天的晨晨昏昏,我都沿着护城河散步。石榴树在河的对岸,周围由人工堆砌了假山。当走到正对着石榴树的当,我就止步,静静地望一会那一株石榴树和它周围的假山。那一年秋天,也是这初夜时分,冷月洒下薄薄的淅沥的寒意。她对我说:我们去看菊展吧。赏菊归来,她又提议每人写十二首咏菊诗,题目仿《红楼梦》中的咏菊诗。写是写了,而我自知拙劣至极。而她的诗写得极佳极妙,这与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喜欢古诗词分不开。读我的这些“诗”,她表现了极大的宽容。每读一首,先是笑一笑,然后摇一摇头,接着便剖析哪一句不合平仄,哪一句韵脚不妥,哪一句对仗不工整。纵然她几乎是温柔着对我的诗进行批评,我的自尊心还是隐隐地受到了刺伤。或许没有道理。或许这恰恰证明了我的狭隘。但我深知作为一个男人如此惨败在一个女人的手下是何等不能容忍。不久,我们便分手了,当然是我主动提出的。我们只见过几次面,都是在那一株石榴树的旁边。那时候,石榴树的周围还没有人工堆砌的假山,河堤的水清澈见底。

  十二年过去了。对于我是如此的漫长。青睐、鲜花、宠溺、坎坷、泥淖,甚而落井下石遍体鳞伤,甚而死亡,都是经历过的了。然而,常使我铭记常给我警策的却是她温柔的刺伤。为此,我总把自己推置于一个男子汉的地位。为此,我告诫自己不要“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为此,在成功时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忘形,在挫折与失败面前不敢有半分半缕的动摇气馁。我知道我是一截朽木。我不奢望什么。我可以让人填入炉膛,或投掷于旷野上的篝火,一焚了之。

  那一株石榴树还在,只是苍老了许多。我也苍老了许多。

  冷月浮升。

  能感到石榴树叶片上透露出的冷意。

  薄薄的月光潺湲如水。

  风凝滞。渴慕凝滞。道路、堤岸、树木、古檐铃、蝙蝠的翅以及荣荣枯枯的经久的苦难都沐浴在夜的最后的抚爱里。

  我常常问自己:我为什么不能有更多的冷静而少一些情感?在那些善良和真诚面前,我总是感到不安。因为我也曾向这个世界付出过太多的善良与真诚,而获得的回报有时却是它们的反面。

  那一株石榴树例外。

  她说过,每逢石榴树开花的日子,她都要为我叠一只纸鸢,然后把这纸鸢放在石榴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十二只纸鸢,一一被我记了日子,完好无损地夹在一个硬纸夹里。

  还会有第十三只、十四只……

  纸鸢。

  永远的纸鸢。

  灯光下,妻正在聚精会神地折叠一只纸鸢。

  我必须对妻诉说些什么

  许多时光悄然弃我弃妻而去。而未来的纸鸢正衔着憧憬向我们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