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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丘之高远

2024-05-21 08:05:25 京九晚报

  “只要用心探寻,或多或少仍可在世间,乃至世人所创造的历史里,找到此类可贵的遗迹。” ——井上靖《孔子》

  

  在大平原上,丘,就是制高点。

  如草原上的乔木,海洋中的岛礁,高出周边,俯视遥远。被平凡环抱,受波浪拍打。世事沧桑会把它夷平摧毁,它于潮涨潮落中起伏,时隐时现。

  华夏平原上很多地方叫丘,古代现代,霍丘楚丘沙丘顿丘营丘,商丘章丘任丘封丘沈丘,“丘”林总总,是自然形成或人工堆积起来的有利于人类生活的高地。多少故事发生在丘墟之中,多少事件演绎在丘山之上。

  葵丘,很诗意的名字。

  葵,不少植物的名字都叫葵,锦葵、蜀葵、向日葵。葵丘,望文生义,应是一座长满锦葵,开满鲜花的丘山高地。其实说它是像向日葵一样凸圆的丘台更为合适,它的金黄嫩绿,向阳的位置和均匀的弧线更能说明它是风水宝地。只是向日葵明朝时才传入中国,早期中国古文字的“葵”不可能释义这种植物,但长满植物的丘台都是有弧度、有色彩、有温度的,同样宜居和举事。葵丘,史料说它三面环水,它在潦水沟壑,井字农田的平原上巍巍然凸起,周边是池塘湖泊和溪流,浮萍芦苇,白鹳、苍鹭、雁鹤翔集。

  今年冬天,我来到这里,民权县城东17.5公里,林七乡小王庄村东,黄河故道北岸。可惜物不是人也非,一河湾之,平地破庙一座,殿宇廊柱楣额彩漆斑驳,地面荒草落叶,偶尔传来鹊鸦的鸣叫。面对骨感,我只能让畅想更加丰满。

  公元前651年,那个被管仲一箭射中带钩的公子小白,在这里大会诸侯。此时的他已不是中箭即倒的机灵小伙,成了不能说一言九鼎却也威震四方的春秋霸主,硬是把周天子爱姬的儿子拉下太子之位(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并以此为契机盟约诸侯,实施他协调各方的治国理政理念。看看这些盟约的条文:“尊贤育才,以彰有德”“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孟子·告子章句下》)意思是要尊重贤人,培养人才,对于有德行的人,一定要给予表彰。尊敬老年人,慈爱幼年人。不要忽视外国的来宾,不要使他流落。士一级的干部,不得世袭职位,官员们上班,不许在外面另做兼职。不能随便杀害大臣官员。这些话今天读起来是不是似曾相识呢?特别是最后一条,“无曲防,无遏籴”(不许乱筑堤坝,损人利己;邻国有饥荒,不许限制粮食出口),是最为惠及民生的德政。当时中原及黄河中下游地区,黄河经常改道,水患频仍,区域内各诸侯国往往只顾自己,修堤筑坝,把水患引向他国,齐桓公此举“诸侯称顺”。孔子赞之,“如其仁,如其仁!”

  葵丘之会,没有歃血,没有发誓,很是文明礼貌地约定了这五件事,较之于那些兴兵誓师,歃血为盟的“兵车之会”,这个“衣裳之会”,是和平的会盟、仁德的会盟。想想看,公元前651年的一天,阳光灿烂,在锦葵盛开丘台之上,周襄王赏给齐桓公的缀有九条流苏的龙旗和渠门红旗迎风飘扬,“龙旗九旒,渠门赤旗”(《国语·齐语》),钟鼓齐鸣,香烟缭绕,歌舞翩翩,周天子的使臣宰孔,齐侯、宋子、卫侯、郑伯、许男、曹伯等各国国君,大家额手称庆,举杯共欢。那时的葵丘,多么像一尊祥和饱满金光灿灿的向日葵。

  大概到了公元前225年,秦将王贲引鸿沟水灌大梁(今开封),魏国亡,四百多年的“无曲防”成为历史。以后两千多年中,军阀混战、农民起义、外敌入侵,无论攻守,都可以水代兵,让滚滚波涛无差别地吞噬生灵和阻滞对方。历史也如河流汹涌而蜿蜒,在大平原上来回涂鸦。

  冬日,这黄河故道里的河水清澈平静,尽管它曾携波浪泥沙冲破堤坝、涌向旷野。天然的丘台可以暂时被洪水淹没,但风沙岁月的侵蚀尚不足让它无影无踪。“怎么是平地,葵丘的丘呢?”我问。“拉土去填坑造田了。”那位坐在“三轮摩的”的中年人说,“(20世纪)五几年的时候,这周边都是坑塘。”“这庙里也没有古碑什么的?”我又问。“有,多着呢!还是那时候,都拉去修河建坝了。”我突然觉得被什么震了一下,愣愣地想,古碑用于水利建设,既可“原样保存”,又能节约投资,还可能作为奠基石,真是物尽其用。抑或沧桑变幻,若干年后这些古碑重新出土,为后人保留了千年文物,也算是功德一件?眼前,这个名为“葵丘寺”的庙宇,西北角有一座不大的“会盟殿”,殿内泥塑彩绘了当年的风云人物,齐桓公正在宣读他的“约法五章”,而寺庙正中的大雄宝殿,神佛们正在享用香火。

  突然想到孔子,他名丘,字仲尼。丘是丘台,尼是尼山,海拔300多米,在曲阜老家的平原上就是山峰高地了。自汉而今,孔子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无人撼动,成就了“登尼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辉煌。而登上葵丘的齐桓公呢,也可放眼黄河中下游的平原大地吧。会盟二百年后,孔子带着弟子来过,当时葵丘还应是高地丘台。他很是感慨齐桓公的德政,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两千多年后,一个叫井上靖的日本人两次来到这里,为创作小说《孔子》实地考察,寻觅灵感,在这一片荒草颓垣上捐资重建了寺庙。

  “抗日战争时期,一个日本兵受伤了,藏在佛像后躲过了八路军(豫东地区应是新四军的活动范围)的追杀,他许愿日后一定重塑金身。八几年他可是费了老鼻子劲才找到这里,地都荒了,他就捐钱重建了这庙。”这也是那个当地中年人告诉我的民间版本,他坐在“摩的”的驾驶座上,权威的表情不容我们置疑。1937年,井上先生作为侵华的日本兵到过中国,在石家庄地区服役,1938年因病回国。二者是不是一个人呢?但有一点他说得不错,手机导航显示的十几公里距离,开车七拐八转用了一个多小时。

  有些地方需要用心寻找,找到了还需要用心体会和探讨,不然找到了还不如找不到。刀枪剑戟的战争,人文风云的战争湮灭了多少遗迹,让人唏嘘感叹遗忘。同时又造就了多少遗迹,涂上了厚厚的铅华,供人瞻仰欣赏玩味。葵丘,具体的景物的遗迹可以消失,但它所象征的、标志性的道义高地不能消失,也不会消失。

  如丘之高远,我们孜孜以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