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家是万万不可能有金子的,唯一的银子是我母亲出嫁时外婆给的一根银簪子,还被母亲锁在抽屉里。铜,也不多见,惟有村里的电工作业时,我能捡到一些碎头电线,剥开皮来,不够上秤卖,只能缠在弹弓柄上。我更常见到的只有铁。锄头当然是铁,但那是一家人活命的依靠。
老木床下有好多铁,我窥伺了那些铁好久。每一次,当游走到村庄的收荒匠“收烂铜烂铁”的吆喝传来时,我都蠢蠢欲动。但父亲铁一样硬的眼神和铁一样硬的巴掌深深震慑着我,我不敢动那些铁。其实,父亲也不敢。留住那些铁,似乎还能为建成村庄的第一座石桥留住点滴希望——虽然那座桥的“夭折”已是事实。
祖祖辈辈,村庄里的人都想要一座桥。那些铁的大抓钉,原计划在搭石拱做木头托拱时用来抓牢木头,却没了用武之地。三个桥墩呆头呆脑地支愣在河里,资金短缺,且村干部陡然觉悟桥址的选择竟完全是个错误——过了桥,路还要穿过一座大山,打隧洞绝无资金,修盘山公路也是天价。桥,成了连鸡肋都称不上的一地鸡毛。
床下的抓钉曾是全村人的希望,现在却成了父亲心头深深的痛,它们把当村长的父亲和其他村干部们的脸面抓得鲜血淋漓。
桥黄了,那些铁抓钉也成了废铁。但那是村上的东西,既不敢卖掉,又怕被人偷了,父亲只得把它们拾掇拾掇,收在我的床底下。
无铁卖,我渴慕的军棋、弹子跳棋、弹弓的橡皮筋都没了经济支撑。我急,我的小伙伴们同样急。我和他们谁不是眼巴巴等着家里铁锅烧出洞,等着家里锄头挖出大豁口呢?谢天谢地,锅破了,收荒匠却迟迟不来,而补锅匠捷足先登,敲敲补补又半年。我天天盯着锄头、弯刀看,它们好像一直在变小、变薄,锋刃变弯,却从不曾豁口到咬不动土与木头,这很让我遗憾。只有一次,父亲的一根錾子拦腰折断。那次,父亲破一块石头,錾子脆然两折,身首异处。父亲摇头叹息,我心下暗喜。果然,这两截錾子帮我换回两根宽橡皮筋和一副崭新的木制军棋。剩下五分钱,我还在跛子李崇顺的修鞋摊买到一块包石子的牛皮弹匣。
有些铁,父亲默许属于我。而有些铁,则是父亲眼里的禁区,比如我床下的铁抓钉,当然,还有那副铁链条。
我十岁那年,一些大孩子正在玩一种用自行车链条做的火药枪——把铁链条一扣儿一扣儿撬下来,排成串儿,用橡皮筋捆扎,有孔的链子就成了枪管。再把粗铁丝磨尖,做成撞针,填上火柴头或鞭炮里的火药,能把地里的莲花白打得稀烂。做一把链子枪,至少需要十扣链子,我搞不到一扣一扣的旧链子,更没钱在街上修自行车的摊子上买。坏掉的链条本无用,修车的却奸诈,见买的人多,一扣链子,涨到了五毛钱。
突然有一天,我惊喜地发现小强家居然有一副崭新的铁链条。小强他爹在街上农机站打零工。那副我说不上名字的什么铁机器上的铁链条可比自行车链条粗多了。我想,要是能用它作一把铁链子枪,那威力,啧!怕是要亮瞎所有男孩子的眼睛。
那天,我带着刚会走路的妹妹到小强家玩儿。那副锃亮的铁链条突然像金子一样出现在我眼前,它就放在小强家的饭桌上,离我那么近。天哪!铁链条仿佛在朝我微笑招手,但它为什么又像一条欲咬人的毒蛇?可是,十岁的我是多么渴望自己也能拥有一把能打碎莲花白的链子枪啊!终于,我被某个看不见的铁漩涡里传出的话教唆了,那漩涡旋出一个借口——对,就说自己去饭桌上找米汤给妹妹喝。喝完米汤,我背上妹妹,左手搂住妹妹的屁股,右手快速拿过那副铁链条,把它塞到后背上。然后,我背着妹妹步履踉跄地逃离了小强家。一路上,我感到自己咚咚狂跳的心似乎一不小心就要跌出胸腔。
回到家,把妹妹放在一边,我赶紧把那副铁链条塞进屋檐下的稻草堆中。父亲没看见我,他正在歇房里给新砌的谷仓勾砖缝,我如释重负。想到第二天就可以偷偷拆链条做枪了,我心中一阵狂喜。然而,狂潮稍纵即逝,我逐渐平静下来的心海波澜再起。后怕,汹涌而至——整个下午,在小强家玩的只有我和妹妹,他们难道不会发现铁链条丢了?明天做成链子枪,小伙伴们问哪来这么粗的链子,我该如何说?如果父亲知道我拿了别人这么贵重的东西,会不会扬起铁一样的巴掌?就跟我几天前因为作业没完成屁股挨巴掌一样。
突然,门嘎吱一声,我一个激灵,是不是小强他妈追上门了?我如惊弓之鸟!欻,门口白光一闪,原来是白猫发现了一只耗子。我鼻子一酸,想哭,我觉得自己委屈得就像那只无处闪躲的耗子……
我想把那副铁链条偷偷放回去,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我总觉得小强他们一家人肯定已经发现铁链条不见了,而我就是那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深渊如铁,冷,幽暗,我觉得自己在深渊的边缘摇晃欲坠。我感觉自己从一个卑鄙的窃贼变成了可怜的受害者。时间静默,不知过了多久,我意识到自己开始惴惴不安地挪步向父亲走去,不知是为了寻求宽恕,还是为了倾诉委屈。那一刻,我能想起的,只能是走向自己的父亲。
父亲看我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再看看我捧在手里的铁链条和涨红的脸,一下子就都明白了。出人意料,这一次,父亲的脸并没有瞬间铁青,父亲铁一样的巴掌也没有如上次一样暴风骤雨般落到我的屁股上。父亲埋下头去,继续给砖勾缝。然后,我听到一句温柔却铁一样坚定的话——“自己还回去吧,那是别个(人)的东西!”父亲的话像是铁斧落地,沉稳、敦实、温暖、准确,将我内心纠缠不清的侥幸、恐惧、委屈和懦弱瞬间斩断。我抹一把泪,拿着铁链条快速向小强家走去。这一次,我走得步履轻快,一种失而复得终于找回了什么的感动让我突然感到内心无比安稳。
多年来,父亲那句铁一样掷地有声却温柔如春风的话我从不曾忘记。我忘不了自己曾经对铁的贪欲,忘不了铁一样威严的父亲把温柔的话语变作铁的护栏,让我在幽暗铁漩涡的边缘紧紧抓住,牢牢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