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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

2024-03-01 06:38:21 商丘网-商丘日报

二月二,龙抬头。

鸡叫三遍,父亲就窸窸窣窣摸黑起床了。

贴着红窗花的木窗棂外,天还没亮,黑黢黢的,有似大鸟扇翅般的细微动静。黑暗中,父亲趿拉着鞋拉开了门闩,一股淡香清冷的气息挤进门来,我顿时清醒。一弯眉毛月,冷得似乎在天上抖了抖。一朵,两朵,三朵……老屋一角的梅花才绽开,我仰面数着开了的梅花。

父亲走过来,抖下披着的棉袄裹住我,像裹住一粒尘芥。我瘦小的身体在宽大厚沉的棉衣里挣涌,像憋闷的蚕,要冲破蛹。父亲的棉袄带着湿腻腻的体温和浓烈的体味,还有厚实的烟草气,梅香的清雅顿时被冲淡。

天蒙蒙亮,鸡子们扇乎着翅膀迎接着七嘴八舌的鸟鸣,一起闹腾开了。黎明的黑暗逃遁无影,鸡飞狗跳牛哞,拉开一个热腾腾的人间序幕,立起来一个崭新的日子。二月二,来到了民间。

母亲在窗前慢吞吞地洗漱,居然立起圆圆的镜子,镜后一纸宝钗扑蝶的红喜气,镜里一张眉目间犹有芬芳的中年妇人脸。母亲搽了淡淡的胭脂,画了眉,挽了光溜的髻,戴了陪嫁的银手镯,簪了陪嫁的银簪子。晨光里,青袄、蓝裤、绣了蝴蝶的夹鞋,这是要串亲戚吗?

“要过节了吗?杨三姐,真喜庆。”父亲在墙角倚了大扫帚,额头冒着微微的汗,一脚踏进来,看见新妆的母亲,眼前一亮,语气喜悦得要拧出蜜水。

“要过节了。朱先生,同喜同喜。”母亲说,眉眼里都是色温生动的笑。她招呼摇着花枝跑进来的小丫头:“近前来,近前来。二月二,龙抬头,小小子要剃龙头,小妮子呢?咱就梳小辫戴花,梅花开得真应景呀!”她喜滋滋地感谢着梅花。

父亲去理发。塘边上好热闹,二桩叔支起了理发摊子,雪亮锋利的剃头刀,薄薄细长,在他大手掌里熟练地翻飞,像身轻体巧的小燕子。父亲裹着雪白的剪发围布,眯着眼,十分陶醉。他脚边或蹲或站着男子与小孩,他们都是来剃龙头的。父亲依旧眯着眼睛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从一堆小孩子里答应着跑过去。父亲示意我掏出他衣袋里的半包纸烟,然后洪亮地喊一嗓子:“爷们,有抽烟的吗?在小六妮手上,自己取。”男人们说说笑笑分着烟。

几位婶娘小媳妇遇上了,抢着说各自男人或孩子,诉诉苦乐。一抬眼看见我,拉扯到跟前,嗅一嗅:“小妮子,恁香?哟!原来是戴了花。咱也去寻几朵,给妮子们戴。”三三两两走去我家。我心疼得咬牙跺脚,我的梅,要被那粗糙的手野蛮掳掠了!

二月二剃龙头,讨个好彩头。

理了发的父亲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他还刮了须,黄面皮的腮与下巴上有隐隐的青黑胡茬,平添了几分青涩与朝气,像小伙。

母亲送几个妇人出门。她们手里捧着大把的梅花,摇摇的花枝上多半是红蕾,开了的几朵梅花像被选中的秀女,多是幽怨与无奈。母亲没在意小女孩的愤懑与心疼,她在意的是新理发的父亲一脸的英气。

喜眉笑眼迎上去,尚未开口,便被妇人们泼辣围攻。她们眼角笑起的褶子能夹死大蝇,绊倒耕牛,喜喳喳地笑闹声风一样荡开:“这是谁家的新郎官?油头粉面要娶亲了吧?”父亲大手一挥,朗声笑:“莫说笑,赶紧抱花离开,我家要打灰囤喽!”

打灰囤。父亲早就攒下了一篮子草木灰,一手㧟,一手撒。在干干净净的篱笆院里面画一个圆,称之为“灰囤”。然后,母亲递上一个竹筐,里面放五只碗,分别盛着五谷。父亲接过去,五只碗里各抓一些,在灰囤里撒一把,神色庄重而虔诚。这寓意着新的一年粮满仓,谷满仓,风调雨顺,年景丰收。

母亲在老屋里把一盏纸糊的红灯笼点亮。枣红的旧方桌上放一张木凳,父亲搀着她小心爬上去,又把点燃的灯笼递给她。母亲慢慢直起身子,稳了稳,缓缓举起灯笼,照房梁,边照边念叨:“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

矮小的我扶着母亲脚下的小木凳腿,不禁也跟着碎碎念。仿佛那是咒语,是神灯。二月二,照房梁,那般丑陋毒性的怪物就不敢来了,是统统被神明收去感化做小童了吗?再莫出来吓人、蜇人了。

二月二,吃春饼,也是我最盼望的。母亲做的春饼像春天,又薄又软又劲道。

晌午,母亲在小灶屋里支起鏊子,底下燃起碎木头。红红的火温柔地舔着鏊子底,母亲把擀薄的圆圆小饼放在鏊子上烙。烙好的饼带着点点焦黄,还有淡淡的柴烟香,那是尘世的香。

母亲早早在盆里备好了卷饼的菜,焯熟的豆芽、土豆丝、菠菜,还有炒熟的鸡蛋花,淋了小磨香油,拌了白芝麻、醋,卷起来咬一口,像咬着春天。

二月二,像立在门框里的一张女子的面孔,玲珑而静谧,像呈现在水底的月亮,微凉,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