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和丈夫从东北关外,回南方故乡过年。先坐飞机,再坐火车,再打出租车,再坐长途大巴、上渡船过江、乘三轮摩托,再步行甚至手足并用攀爬山路——水陆空公共交通工具几乎全用到了,还有最原始的人力。
婆家在大山深处。要进山,只有并不宽阔的盘山公路。它巨龙一样盘伏着,扭绕着,岂止八十一道弯。如果世上真有龙,也绝不会有这么长的龙。
到汽车站时已是除夕当天的上午,异常寒冷。因为前两天一直在下雪,上山的道路湿滑,三轮摩托爬不上去,所以还得下车再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公公拿着扁担在我们下摩托车的地方等我们,也是从家里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过来的。他把我们的两个大箱子挑在了肩上,丈夫几次要自己挑,公公都不答应,说你挑不动的。的确是挑不动,书念多了在城里待久了,渐渐不只不辨菽麦,不分五谷了,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了。
公公已经67岁了,我上次见他老人家还是在3年前。老人就如同孩子,一年一个样,但孩子的变化叫人欣喜,老人的变化叫人心酸。看公公挑着担子还把我俩远远甩在后面,心里真不是滋味啊。路一点也不好走,几处羊肠小道,陡的地方能有70度斜角,一侧是山体,一侧是下沉几米的稻田。我是手脚并用才爬上去的,不知公公挑着担是如何通过的。
紧赶慢赶,终于在除夕那天中午赶到了家,一点也没有耽误吃年夜饭。但大姑姐和小叔子两家都因故没回来,因此年夜饭并不热闹。幸好有我和丈夫排除万难赶回家,看着公婆的笑容,觉得旅程再艰辛也值得。
何况这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鸟道婵媛,民风彪悍而淳朴。山中风景奇佳,草木繁多。每日晨起,山岚笼罩,晨雾一团团像云彩似的飘过来,笼罩了远山,笼罩了近野,堆裹在门前。人行其上,恍若在云端。日出日落时则红霞满天,灿若云锦。清一色的纯木头房子,老房子呈黛色,古朴如诗词的色泽;新房子呈原木色,散发着桐油的光泽。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到处都有大大小小的泉眼,或明或暗,或淙淙作响或幽静无声。水质清甜甘洌,家家户户均用了打通的竹节把泉水顺到屋子近旁,用以淘米洗菜;竹节终端挖一大坑贮水,用以洗衣洗手。
在山里待了6天,浮生偷闲,时间过得很慢,又或者说很快。每天只两顿饭,肉食蔬菜都是自家种养的,得日月山川天地之精华,口味与城里吃到的截然不同。
从山里出来那天,天气已渐渐暖和,雪消融了,路面因此特别的泥泞湿滑。婆婆送我们到村口,告别的时候悄然流泪了。我近视,没看清,但丈夫告诉我的时候,我禁不住也难过了。
仍是公公帮我们挑着行李,仍是我们被甩在后边,仍是我盯着公公微驼的背影伤感。挑着担的公公脚下有一种特别的韵律,舞蹈一样,但又透着些蹒跚。公公挑着担走得很快,半个多小时没歇一口气,因为泥浆地上担子无处可卸。直到我们上车的地方才有水泥路面,公公才把担子放下来。
我和丈夫坐在三轮摩托上,听到车启动的声音,怅望沉默地抽烟的公公,想到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想到正渐渐远去的我热爱的风景,我想要告别的手没有力气举起来,想要道别的话也没能说出来。
长途汽车站人很多,挤上车后,丈夫好不容易在机箱盖上帮我抢到一个座位。看我坐好了,他又气喘吁吁地去安放行李,然后找了个地方站着,笑眯眯地看着我,长吁一口气,像打了胜仗一样。车行途中,我一再要求丈夫也坐一会,我站一会,他一直不肯。他说你好好坐着就行,不用管我。
我望着车窗外,只见沿途的沅江水呈靛青色,十分养眼,小溪流则活泼欢畅,清亮悦耳。不由得想,这两岸春夏之际定有许多屈原笔下的香草吧,如木兰、江离、辟芷、芙蓉等。岸边山腰里稀稀地坐落着一些人家,背山临水,可堪入画。
一路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地到了汽车终点站,然后我背小包他背大包,又一人拖着一个箱子,再次踏上赶飞机的征程,狼狈又疲惫,对视大笑……并不沮丧,并不懊恼,因为回家的短暂温暖,足够让我们的内心丰盈一整年。
又是一年年关将至,回家的日程越来越近,回家的渴盼越来越急。好在十多年过去,如今交通便捷多了,有了高铁和动车,江上建了大桥,水泥路也通到了家门口,再不用水陆空那么辛苦地跋涉了。五千里路云和月,可以安心欣赏沿途的美丽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