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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梁园雪”

——品读清代袁江画作《梁园飞雪图》

2023-12-15 07:40:14 商丘日报

  时令已至大雪,夜半未眠,有风敲窗,寒意袭来。近期构思作品,思虑纠缠,我披衣起身,翻阅书架上的一本杂志,想起了这份杂志创刊号封面选用的是清代画家袁江的《梁园飞雪图》。偌大的园林,俯瞰一角,巍峨的宫殿、曲折的长廊、茂密的竹林、空濛的远山,层次分明,错落有致;亭台楼阁、古树翠竹、奇石异草、飞檐斗拱,妙合准绳;繁密的斗拱、玲珑的窗格,描画入微;宾客往来,落雪寂静,一番廓然而又不失雅致的意境……

  近些年,随着我对中国画更深的了解,描绘梁园的这幅《梁园飞雪图》便成了我文学写作中的一颗“朱砂痣”,我时常把购来的图片放大,看了又看,揣测作者何其人,想象他在300多年前的庚子六月如何下起的这场“梁园飞雪”。

  一、袁江和他的神遇老师们

  袁江与梁园历史上的文化名人相比较,有两点不同:一是他用绘画的形式呈现梁园,比起璀璨的梁园文学星空,以梁园为主题的绘画作品显得尤为稀奇珍贵;二是没有资料记载他来过梁园,按常规,梁园历史上的非本土文化名人,十有八九都是在此或客居、或为官、或路过,从而为历代的梁园摹状、抒怀。

  既如此,他又是如何创作《梁园飞雪图》的?那构筑精致的梁园雪景是如何栩栩呈现于画端的?说这点之前,我们先说说袁江和他神遇的老师们。

  袁江,字文涛,号岫泉,江苏扬州人,中国绘画史上比较著名的宫廷画家,长于山水楼阁,在清康熙、雍正、乾隆时期负有盛名。

  袁江早年以学习临摹古画为主,尤其得益于宋画。书画行笔,自有出处。鉴赏袁江的几幅大作,如《汉宫秋月图》《骊山避暑图》,当然还有《梁园飞雪图》,便能略见他那几位神遇老师们的笔法痕迹。

  第一位是仇英,明代绘画大师,人物、山水、走兽、界画,样样精通。明清之际,他是青绿山水间兀自独立的巅峰。袁江早年从师于他,影响颇深。人说看懂了一半仇英,也就看懂了一半袁江,不过,仇英的代表作是汉宫图,他很少画雪图,但是在袁江的《梁园飞雪图》中,依然都能捕捉到仇英的风雅。

  第二位是郭忠恕,北宋的界画大师,他的画作中有雪图,雍正年间,袁江曾入宫廷画院任职,据说,是这个时候见到的郭忠恕著名的《雪霁江行图》。除此之外,他还观临多幅郭忠恕的著作。袁江师承郭忠恕,学习界画,由此步入界画的殿堂。

  第三位是赵伯驹,南宋宫廷画家,宋太祖赵匡胤的七世孙,其祖父为北宋宫廷画师赵令穰,偶画雪图。赵伯驹和赵令穰都画汉宫图,前者更厉害些。学画汉宫图,这事萦绕着袁江的前半生,初学仇英,后学赵伯驹。

  第四位是无名氏,奇幻之人。清代张庚《国朝画徵录》有记载:“中年得无名氏临古人画稿,遂大进。”这事听起来有些玄乎,但是,事实上,袁江真的偶得了这么一幅无名氏临摹古代的画稿,自此画技突飞猛进。也正是这位无名氏的神来之作,把袁江领进了恢宏壮观、粉妆玉砌的梁园。

  二、“打架”的界画和文人画

  《梁园飞雪图》属界画画种,什么是界画?在以文人画为主流的明清画坛上,袁江的山水楼阁界画如何能独树一帜?

  界画是中国画的一种,古时并列于山水、人物等,作为绘画史上的一朵“奇葩”,已经在绘画发展的进程中凋落,近乎失传,所以,对界画,我们听起来相对陌生。

  界画之所以得名“界画”,是因为绘画工具以界笔直尺为主,对画面中的建筑物精细构图,其他景物用工笔技法配合。清代徐沁《明画录》是这样解释界画的:“画宫室者,胸中先有一卷木经,始堪落笔。昔人谓屋木折算,无亏笔墨,均壮深远空,一点一画,皆有规矩准绳,非若他画,可以草率意会也。”所谓木经,是建筑学上的事,以此看,界画要求精工细作,一丝不苟,绝不可随意发挥,更没法融入个性思维。这与文人画相比,在用笔、设色、构思等方面皆大相径庭。文人画多取材于山水、花鸟、梅兰竹菊等,讲究的是笔墨自然,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把诗书画印融于一体,抒怀明志。

  界画的历史由来已久,据记载,界画萌芽于秦,秦始皇灭六国,把各国宫殿的图样都画了下来,这算是最早的界画。宋以前,界画被称为“台榭”“台阁”“屋木”“宫观”,到了北宋,界画发展到顶峰时期。因为界画“一点一笔,必求绳距,比他画为难工”,这就很容易造成繁复而单调的效果,很多界画家为了打破这种单调,使其画面气韵生动,就在画中穿插垂柳、古树、松柏,远处淡染空濛远山,在楼阁的设色方面力求丰富,从而冲破界画用笔的单调。我们熟知的郭熙的《早春图》、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宋徽宗《瑞鹤图》,都堪称界画艺术的千古绝唱。

  《明画录》有言:“近人尚喜元笔,目界画者鄙为匠气,此派日就澌灭矣。”到了元明时期,界画技法已非常精熟,但同时也是文人画迅速发展的时期,写实的界画因作画需要直尺界笔辅助,被认为“匠气”过重,遭到文人画排挤,画家急剧减少,出现衰败迹象,日益沉寂。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清初时期的袁江又是如何做到异军突起,再次让界画立足画坛?

  功成者自有其道。暂走出画面,择一处思想的高地,浅浅分析一下。

  一是从袁江的绘画成长过程来看,他具有高超界画水准,其作品雄伟诡异,奇石危岸中配以精美台阁,看《梁园飞雪图》,纵深廓远,完全呈现出一种宽银幕效果。这颗星足够亮,星空璀璨,依然看见它闪闪发光。

  二是袁江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界画过于写实的死穴。回顾界画发展的起起落落,它不是败在自身技法,而是败在文人画“逸笔草草、外形不似”的原则上,界画外在做不到这八个字,但是可以打破时间和空间的局限,做到写实而不实。梁孝王的梁园距离袁江,早已淹没于历史的长河近2000年,某种意义说,它已不是实物,而袁江借助想象把它呈现在了画端,这就给画面拓宽了思想和情感的空间。而想象亦从来都是浪漫、美好的代名词。这些通过想象所创作的画面,一方面气势恢宏,另一方面又因精准精细的界画技法,使得这些存在于想象的建筑仿若真实存在一般。如此这般,“精准写实”的技法与想象相辅相成,成就界画的再度辉煌。

  三是袁江画作的主题牵出数不尽的故国情思,《阿房宫图》《汉宫秋月图》《梁园飞雪图》皆是。后人对先世的辉煌总是怀有不尽的缅怀和畅想,我们用什么方式承载这种情思?文学为一,书画为二。

  界画作为特定时代下的艺术形式,它的消失是不可逆转的。但是,300多年后的我们依然会赞叹那精工细作下的宫廷楼宇,会被近乎真实的画面和摄人心魄的意境拉进梁孝王与他的雅士们的往事之中。

  我在想——有一天,袁江的《梁园飞雪图》会否成为现代数字化科技描绘那段辉煌图景的依据或范本?这应该是有极大可能的吧。

  三、与袁江共同走进梁园飞雪

  1714年,52岁的袁江拈界尺一把,在梁园宫阙间徜徉,不觉六年过去,在1720年,庚子六月,58岁的他描画出梁园飞雪的那一片绝世风景。画上题:“梁园飞雪,庚子徂暑,邗上袁江画。”《诗经》有云:“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徂暑指的是农历六月,也就是说袁江是在300年前的庚子盛暑创作的梁园飞雪图。

  梁园是当年梁孝王的皇家园林,又称梁苑、菟园、修竹园、雪苑。《西京杂记》记载:“梁孝王苑中有落猿岩、栖龙岫、雁池、鹤洲、凫岛。诸宫观相连,奇果佳树,瑰禽异兽,靡不毕备。”梁园自西汉建成,经历着历代风雨的洗礼,建筑群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但是所幸的是,在梁园最璀璨夺目的时候,枚乘写有《梁王菟园赋》,还有魏晋南北朝时江淹的《学梁王菟园赋》,将梁园宫阙的奇特美景和梁王门下文人雅集的热闹场面描绘得极为细致生动。那满园的绿竹,夹护着水池,自成曲径通幽之美,营造了清幽的境界,池水映翠竹,清澈而不见其底,倒影斑斑,竹水一色;仰观西山,岩石巍巍耸立,连绵不断。两篇菟园赋,为袁江关于梁园景观的想象提供了足够多的依据,《梁园飞雪图》中的翠竹、宫殿、曲径、古树,每一处都可以在二人的赋作中找到落脚点。

  当然,最为奇特的还是梁园的这场雪,若不是雪,也便不是袁江的《梁园飞雪图》,也便不会成为旷世之作。这场雪怎么下?雪景和人物如何互为烘托?袁江是认真诵读过南朝谢惠连的《雪赋》的。“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蔼蔼浮浮,瀌瀌弈弈。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庑,末萦盈于帷席。”这段雪景的描述是一幅流动的画面:是安静的,亦像是热闹的;是清冷的,亦像是火热的。

  除谢惠连之《雪赋》,后世描绘梁园飞雪的还有罗隐的《后雪赋》:“莹净之姿,轻明之质,风雅交证,方圆间出。”诵来,尽是美雅之词。 还有钱棻的《雪赋》、袁江同时代刘榛的《梁园雪赋》,至于说唐宋诸多大文豪们关于梁园雪的诗歌更是不胜枚举。

  故,袁江的这场梁园飞雪,是从西汉的大赋里飘下,一直飘到了那个清代庚子年的六月。时光飞逝,昔人已去。梁王的梁园如同一场梦,在赋文诗词里蹁跹数千年,那壮丽的宫阙和如烟的往事在袁江的脑海里逐渐幻化成形,他把梁园安置一个飞雪的冬季,选取一个最佳视角。一起看吧——

  近有奇石翠竹、宫殿楼宇;俯瞰有镜面池水、迂回长廊,更有雪白屋顶、飞檐瓦楞;远有朦胧殿脊、皑皑素雪,还有绵延出画面的层峦树影;细看,彩饰的建筑、精细的隔窗。画面中的景物,不胜罗列,极尽宫苑之壮丽。

  自然景物的精妙绝伦,只能一时令人惊艳,触动的是视觉。任何一件艺术品真正能触动人心的一定是它包含的、或它背后的人和事。 曾经三百里梁园的壮丽和繁华,绝不仅仅是“宫阙连属”的建筑群,而是盛放着的无数个文人雅士的理想之花,他们在此饮酒赋诗,在此豪情万丈。且看——

  殿堂内灯火通明,楼阁内有数十人围坐,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另一宫殿中三位女子动作灵动,笑意盈盈;最远处一宫殿门外有人,似是起身离去作别,又或似进门前与有人寒暄招呼;曲折幽长的廊下不时有人往来,有打扫的,有赏雪的,有侍候宾客们的。这一番热闹的场景,让人不禁想象,那些目不能及的殿内一定还有很多人,他们一定也正谈诗论文,抚琴品茗吧。

  屋外大雪纷飞,寒气逼人;屋内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绝妙的烘托,两种极致氛围的冲击,可以让两种景致的表现力翻倍。

  我们一起再从绘画技法的角度品读一下吧。构图上,中心是一座巍峨的宫殿,左侧是曲折的长廊,右侧是茂密的树林,还有穿插其间的湖面、远山、奇石、古树,点、线、面结合,高低有致,远近呼应;设色上,白雪覆盖屋顶,淹没瓦楞,全为留白,庭院地面亦是白色,湖面以淡色晕染,斗拱、窗格、纹饰,则是色彩鲜艳,尤其凸显红色,宫殿楼台在周围环境的烘托下更加细致、突出,环境与人物结合完美,有虚有实、层次分明,使得景色开阔旷远;笔法上,宫殿、台阁、回廊等房屋的各个细部全用均匀的直线画出,线条准确细劲,一丝不苟,这是界画所特有,同时还有点染、勾勒、渲染等,这些笔墨的运用,使得雪景、宫殿等细节表现得淋漓尽致,或流畅或粗犷的线条使人物形象甚至情感、性格都表现得栩栩如生。

  这就是袁江和他的《梁园飞雪图》,依文学家的大赋而作的梁园雪景。清庚子六月徂暑,袁江放下界尺,染了最后一层色。落款,盖章。在一个炽热的夏天,“梁园飞雪”定格在了画面上!

  此时,允许我再次延伸我的想象:若轮换时代,枚乘、江淹、谢惠连一定亦可以依此雪图而成“雪赋”吧。无论是雪赋,或是雪图,皆为后世留下一场说不完的幻梦、一篇做不完的文章。

  无尽感慨在胸中。一卷风雅万古事,只有“梁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