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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键盘的边上(二十七)

2023-12-15 01:22:28 京九晚报

  黄永玉先生的《芥末居杂记》中有一条叫《请假》——

  学生递假条与校长:

  “生姑丈之岳父今返家,因生之岳父有女出阁。请准假若干。”

  校长火上,责其累赘:“简言!”

  答曰:“爷爷叫我回去讨老婆。”

  校长曰:“扯淡若是!”

  学生泣曰:“无转折跌宕,不似作文章办公文样子……”

  此类“转折跌宕”用前一阵涉及艺术的时髦术语可称之为“膨化情结”。正如南方人将爆米花炉子叫作“米胖机”,实在通俗而生动。

  然而,如果把一篇文章的材料,“加冰加水任意调制”,膨化成一本大小标题琳琅满目的“专著”,则“有真意、少做作、去粉饰、勿卖弄”的白描原则,活活成了无真情、多做作、胡粉饰、乱卖弄的现代膨化技巧,岂不悲夫。

  那么,写作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呢?几十年间,授业弟子和文学爱好者多次问及这个问题,今用随笔作答云——

  1.路遥写活了少平少安,累死了自己。他说:把一切伟人和他们的写作方法、写作技巧都统统赶出房子。完全用自己的心灵写作。所谓的“样板”都诞生于无样板中。12月3日是他的生日,想必在另一个世界,他还在握笔。

  2.鲁迅逝世,许广平的挽词《鲁迅夫子》曰:“鲁你曾对我说:/‘我好像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你不晓得,/什么是休息,/什么是娱乐。/工作,工作!/死的前一日内还在执笔。……”大先生1936年10月19日驭鹤,17日还在写作《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未完而搁笔。

  先生早已经“功成名就”,大可不必如斯拼命。

  为什么呢?用笔反映“大众的魂灵”已然是他的生存方式也。

  3.鲁迅盛赞老师章太炎“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而章氏读破万卷,著作等身,却并不为金钱而卖文。据许寿裳《章炳麟传》转述,某纱厂主人,想请章太炎做一篇表扬祖上的文字,万元润笔,他一字不写。而他替黎黄陂做洋洋巨文,又一钱不受。

  4.鲁迅《怎么写——夜记之一》云:“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尼采爱看血写的书。但我想,血写的文章,怕未必有罢。文章总是墨写的,血写的倒不过是血迹。它比文章自然更惊心动魄,更直截分明,然而容易变色,容易消磨。这一点,就要任凭文学逞能,恰如冢中的白骨,古往今来,总要以它的永久来傲视少女颊上的轻红似的。”为什么写?无论孤独还是充盈,片刻情怀还是傲视历史,总要“踏雪鸿踪,印成指爪,落花水面,留住文章”而略为“逞能”的吧。

  5.鲁迅的胞弟周知堂说得更简单:“今年冬天特别的多雨,因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倾盆的下,只是蜘蛛丝似的一缕缕的洒下来……再看天色,也就愈觉得阴沉。想要做点正经的工作,心思散漫,好像是出了气的烧酒,一点味道都没有,只好随便写一两行,并无别的意思,聊以对付这雨天的气闷光阴罢了。”

  时值1923年,还不足40岁的他,已经“艺术地躺平”了。意思是不写也无伤大雅,更不是为了颜如玉黄金屋千钟粟。那么,弱弱地问一句:后来为什么附敌日寇而做了“伪事”呢?可见纯粹的“世外桃源”“象牙塔”压根没有。

  6.徐志摩说:“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情。”——反过来说,没有诗哪里会有他“诗哲”的大名?“痛并快乐着”,类乎女人生孩子,何“惨”之有?

  7.果真学富五车也无妨三纸无驴——梁启超序蒋百里《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挥笔六万多字,遂独立为《清代学术概论》,亦传为佳话。可悲的是囊中有米清可数,偏要生拉硬扯、东拼西凑,呜呼哀哉!

  8.要写,就瞄准“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标准去做,唯其如此,才略有可能多流传几年。而且,不要跟活人比,与歌德、托尔斯泰、杜甫、曹雪芹比,方才可以“写”出血痕与世相。

  9.我是默默地用键盘与另一个我说话,不想通过有线与无线的电波,把自己与整个世界搅和在一起

  10.计算一下,从大四至今,四十多年,笔者写了近千万字,幽默与自豪的是,没有一篇想到过流传或值得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