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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断桥

2023-12-01 02:31:38 商丘网-商丘日报

今年仲春,应杭城朋友之约,我来西湖边小住,几度绕着断桥徘徊,总是禁不住忆起我的母亲。

断桥位于白堤东端,信步桥上,只见远山吐翠,近水微澜,柳绿花红,塔耸亭秀。“闲作步上断桥头,到眼无穷胜景收”,难怪古人有咏此佳句的感慨。

然而,20年前秋日的一个午后,我陪母亲来至西湖边时,却断然没有这么悠然的心情。

我和父母从沪乘火车抵杭,母亲带着躯体内已扩散的肿瘤走不多远便觉吃力。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只说到西湖让老人看看美景,未言具体去处,司机亦不多问,拨转方向驶上了大道。

不知是天意所致,还是行车顺当,只听“吱”的一声刹车,“断桥到了。”司机一报地名,我心里“咯噔”一下:“你说哪里?断桥?”怎么停到这样一个地方?我有点言不由衷地说声“谢谢”——其实也不能怪司机。断桥让我联想起了母亲的病、母亲的命,“断桥,断桥不是不断吗?”我默默念叨,搀扶母亲下了车。

母亲倒是兴致很高,问我这里是不是白蛇娘娘与许仙相会的地方?母亲一生爱听戏,尤其豫剧,料她不止一次看过豫剧大师常香玉主演的《断桥》光碟,记下了这个故事。

我陪她先来至桥的东北角“断桥残雪”石碑前,向西南望过去正可看全断桥的侧貌。我对她说:“《白蛇传》是个民间传说,戏剧家们又做了艺术加工。”然后,我指着桥顶,“这座桥是因为冬天大雪过后天转晴,桥的阳面积雪融化,而阴面残雪仍存,从高处俯看时,桥便似断非断,所以人们称之为断桥。”

说完,我特地提高了声音:“娘,别听戏里的,其实这断桥从来就没有断过!”

母亲脸上现出笑容,说:“这出戏可感人,每回看都叫人同情。不管真假,我要在这里照张相。”我本不想让母亲于此地留影,但看她高兴,便打开了相机。

接着,母亲上桥,也许是心情使然,竟不让父亲和我搀了。她一步一步攀至桥顶,又来回走动,不停眺望四方的景色,其惊喜、赞赏的表情挂满脸庞。父亲陪着她,两人一会手指远处,一会相互交谈。看到久病的母亲今天这般高兴,我不由为这趟行程的安排而庆幸。

母亲罹患不治之症已5个年头,初开始手术后,她依然不顾休息,洗衣做饭,照顾父亲与弟弟的两个孩子。父亲担任中心校业务主任,比较繁忙;两个孩子读书需按时吃饭睡觉,母亲几乎事无巨细,皆要费心操劳。可她毕竟是有病的躯体,尽管其间不断地看医用药,5年后终于还是癌细胞扩散,无情地吞噬她余下的生命。

踱步良久,母亲才走下桥来。我欲扶她到湖边水榭小憩,母亲说要向前走,显然她被西湖美景熏染得兴奋了。我不由又后悔陪她来晚了,应该早一些伴她到江南,享受此番人间天堂的佳景。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走白堤如在画中游。尽管有西泠印社、孤山这些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景点,但考虑母亲的身体,我建议她不必进去参观,只站在门口向她作一简略介绍。母亲听得很认真,好似懂了,不时点头;又好似不太懂,但很满足地对我微笑。

为让母亲多看一些西湖风光,也让她节省些体力,我们租了一条船,扶她上去。西湖水滑多娇娘,撑船的是位30多岁的船娘,圆圆的脸庞,只是风吹日晒,肤色没有那么白净,倒也显得健康。船娘口齿伶俐,边撑船边兼起导游来,用那吴侬软语的普通话,讲解着西湖的风景名胜。

船入水不远,即视野豁然大开,西湖三面环山、一面向水的轮廓扑进眼底。船娘对我母亲说:“娘娘你看,这西湖岸树外面有山,楼上面有楼,所以人讲‘山外青山楼外楼’,很美的!”母亲初听这陌生而亲切的称谓新奇又高兴,说:“真是嘞。”夸船娘在这里上班有福气!船娘笑了起来:“天天这样,也就没得意思了。”

我一方面因船娘不停为母亲介绍而高兴,另一方面又觉她还要多学些西湖知识。“山外青山楼外楼”其实是宋代诗人林升看到南宋朝廷只求偏安杭城,不思北进中原,气愤而作的七绝《题临安邸》中的句子,“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作者并不是在抒发赞美之意,恰恰心情相反。

行至阮公墩,船娘介绍岛上风景很好,我们便下船登岛,慢慢游赏。这座岛是清朝嘉庆年间浙江巡抚阮元组织疏浚西湖时,由淤泥堆积而成,故名。小岛仅约6000平方米,是西湖三岛(其他两岛为三潭印月、湖心亭)中面积最小的,但岛上通过园林工人的营建,亭轩堂阁,小巧玲珑,古朴典雅,缓步其中,引人入胜。

我们环岛而行,四方眺望,只见偌大西湖水阔天碧,孤山、三潭、苏堤、湖心亭,还有高耸的雷峰塔、保俶塔等,或远或近,均依稀在目、美不胜收。

母亲虽然游兴甚浓,但显然走得累了,我们便坐在亭子内休息,并吃些带的点心。湖水吻岸,鸟鸣于林。母亲望着涟漪浅漾的水面,没有说话,或许缺少气力,或许要静享这难得一见的景致。

突然,母亲问我:“白蛇娘娘不是被压到塔底下了吗?”看来她还在想《白蛇传》的故事。我回答:“是的。”然后指着远处雷峰塔说:“就在那座塔下。” 这次我没有再讲那是传说。

母亲向塔望去,脸上浮现好奇与向往的目光。

可我知道她的身体已不允许再登高上塔了,便说:“塔是刚刚复建起来的,没啥可看的。”劝她回去休息,母亲也没说一定要去。

离船上岸,我们仍乘车返沪,接着回到中原家乡。

此后不久,母亲便卧床不起,直至离开了人世。

我结束小住返程前一天,朋友王先生来送行,说要陪我再逛一次西湖,问想去哪儿?我脱口而出:“雷峰塔。”脑海中忽然闪现母亲那次“好奇与向往的目光”。

临塔而立,旧塔遗迹尚存。这时我倒真的希望塔下住着那位白娘子了,而且会有这么一天:母亲在地下能够与白娘子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