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黄昏,太阳停靠山头的时候,霞光突然漫天飞舞,把大半个天空都变成它自由表演的舞台。
我停下筷子,一时有些出神。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窗外这突如其来的流光溢彩和惊心动魄。我的内心,不由连连惊叹大自然的神来之笔和鬼斧神工。
坐在对面的父亲也放下碗,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鲜亮,蜡黄的脸上明显有丝欣喜。他有些小心翼翼地征求我的意见:“闺女,我们去转转?”
每天日落时分,一帮做完作业的孩子,开始在街头尽兴地表演。他们的嬉笑声从房前茂密的榕叶上传来,便多了几分绿油油的清脆。我正准备躲进房间温习考研资料,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神,不由朝他点了点头。
下楼,我挽着父亲的胳膊。父亲愣了一下,似乎想把手抽出来,但瞬间又垂直手臂,任由我挽着。
父亲的身上,有淡淡的中药味道。他的头发,有些油腻、凌乱。背后的衣领上,附着不少头屑。我轻轻帮他拍了拍,父亲转过身,朝我羞涩地笑。
好久好久都没这样近距离打量父亲。小时候我怕他。他长年累月在外打工,我跟着母亲在村里上学。他过年回来,背着硕大的蛇皮口袋,里面鼓鼓囊囊装着花花绿绿的东西。我一开始不敢靠近,后来忍不住想探究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中,有没有属于我的那一份。我扭扭捏捏走过去,父亲大声喊我,把我吓得往房柱后躲。父亲见我如此胆小,转而笑意盈盈地招呼:“闺女,这个发夹你拿着!”
是一个粉红色的心形发夹。父亲递给我,我正想仔细瞧瞧,父亲却轻轻帮我捋了捋前额头发,又拿过来,帮我戴在头上。我转身跑出去,围绕一群伙伴又蹦又跳,又说又唱。
此时的街头,依然有一群不知疲倦的孩子,他们追逐打闹,光着的后背汗珠淋漓。父亲静静地站着,霞光把他的后背照得闪亮闪亮。他的目光,应该在探寻这一群追风少年;他的眼里,是否闪过我年少的时光?
隔壁的婆婆坐在椅子上。父亲走过去,轻声问好:“三娘,你最近身体好不好?”不等婆婆回答,父亲又说:“三娘,这是我家兰儿,都上大三了。”三娘睁大眼睛,仔细地看我:“娃呀,兰娃都这么大啦?该你享清福咯。”
父亲嘿嘿地笑。那笑容,透着难得的轻松。在那一瞬间,我感到父亲用胳膊把我的手紧了紧。
这条街,一公里来长,大大小小的铺子开了20多家,其中也有我们家的。大约是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父亲坚决要把我们三姊妹送到镇上读书,同母亲商量着开了一家店子,卖些生产用具。父亲起早贪黑,生意却不温不火。再后来他们不再卖生产用具,转型代理移动产品,生意一下子竟然好了许多。
同住一条街的二爸在吃晚饭,见父亲过来,忙不迭递上板凳。父亲推辞不坐,对二爸说:“兰儿隔几天要去上学了,她今天想陪我好好走走呢!”我腼腆地问好二爸。二爸说:“对了兰妹,你陪你爸好好走走。”
我拉着父亲,有些羞愧。打小和他话就说得少。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我大约算是他“跑风漏气”的一件。我知道自己爱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晚霞十分惊艳,天空的云彩红得惊心动魄,像血一样流淌。父亲沿着小街走了两圈之后,停了下来。我看见远方的林子,铺着厚厚一层凝重的色彩。
我和父亲都没说话。霞光和蝉声环绕着我们。
父亲突然伸开双臂,说:“闺女,让爸抱抱!”
我乖乖地一动不动,任由父亲双手搂着我的肩,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父亲胸前。那时的晚霞依然十分灿烂。我相信,它一定含情脉脉,为我们父女定格了一段最为绚丽的剪影。
我不知道一直坚强的父亲为什么一瞬间那么柔情,等我知道,已是九月开学后的第一周。我接到家里来电,匆匆赶回镇上,那时,父亲,却再也无法伸手拥抱他疼爱的女儿。
我在父亲面前长跪不起,泪流满面。“我总以为来日方长,却真的忘了世事无常。”
这是兰子多年后给我们讲的一个故事。她说,她们一家人搬离小镇后,每年夏天她都要回去,站在她和父亲曾散步的街头,只想让父亲再次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