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吹起的文学泡泡一直在我梦境里美丽地飞翔着。小说名家孙犁的作品是我的最爱。荷花淀派营造的氛围里,镇压五谷的碾子和素面飞天的芦花,像幅古朴简约的风俗画。我情窦初开的文思挣脱作家文字的母体,美人鱼般与白洋淀里的野鸭边游边唱。集结这些散乱的意念,是不是文学在触摸着我的肌肤,迟缓而热烈的粉唇亲吻着我的文学体温?
中学时代,胆大妄为,捉笔操墨,对全国报刊编辑部狂轰乱炸起来,甚至对文学贵族、地位极尊的《人民文学》也敢挥臂一掷。我像只抱窝的母鸡,“吭哧、吭哧”总也下不出一枚蛋来。读过私塾的二伯讥笑:“尔辈若能经文,我定能制造原子弹!”
傻傻的二哥接茬:“鸭子若能叼鱼,谁还下陈州买鱼鹰哩?”
我那位五短身材,黑黝黝像位非洲人的大哥,拍着我的书案断喝:“你再躲在小房子里删字,我把你骟了!”
我在“量小非君子”的古训里没跟大哥动武。“既来之,则安之。”依然笔耕不辍。
寄出的稿件多是泥牛入海,只偶尔收到编辑部举办文学函授班的来函。“皇帝女儿不愁嫁”的名报名刊收费高达三百元,真是拿我这个一贫如洗的中学生开涮。中学毕业后,面临升学和就业,可喜的是村支书登门造访,想让我做一名乡村教师。升学尚需家庭继续开支,教学能挣工分,每月还有六块钱的补贴,我和母亲欣然选择后者。
教学期间,我经常写点“豆腐干”文章在报刊发表。久而久之,不知道作家为何物的农村人,便直呼我为记者了。我有些飘飘然,母亲说我是一口吞个砂锅,光知道脆,不知道碜!我的顶头上司,乡文办室很看重我,不断邀请我到文办室写点文章。筹建睢杞战役烈士陵园,民政局抽调我到材料组工作,文办室百般推诿,不同意放人。我像遇到两位貌美如花的情人,享受着甜蜜的争夺。
男大当婚。我老姨为我的婚事忙活开了。老姨提出我和姑娘见一面,我不愿。我的母亲对她这位老姐姐的话深信不疑,用棍子催我去。我只得与姑娘相见了。姑娘身材标致,黧黑的脸庞闪动着健美的光泽,微笑时,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齿。
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感叹!
姑娘每周都到我家来,带些当时最昂贵的礼品——鸡蛋糕。“红薯干是主粮,鸡屁股门子是银行”的贫困时期,鸡蛋糕无疑是人间圣果。姑娘给我讲,她在窑厂干活,每天能挣到两块五毛钱。我咂舌不已,因为两块五毛钱是十斤小麦的价格。她还说她每天都在想我,很想我吻她……
闲敲棋子落灯花。我从善如流,娶了她。
我有幸得到文化馆孙连科老师的器重,从事专业文学创作。中午,我骑车回家看到大门落锁,知道妻子到田间劳作了。她很巧妙地在棉垄套作甜瓜,这样,既不影响棉花生长,又使甜瓜在棉棵遮掩下不易被人发觉偷去。妻子在熟透的甜瓜旁插上草棍,以示成熟待摘。我很佩服妻子的心计。我刚到田边,妻子起身在立着草棍的地方摘下甜瓜,顺着田垄向我走来。我俩席地而坐,妻子利索地从头上扯下毛巾,认真地擦拭着甜瓜的每一个部位,长长的指甲在瓜花落痕处掐出一道裂痕,拢拳轻磕甜瓜。甜瓜在妻子的脆笑里一分两半,金黄色的肉沁出细密的津汁。妻子将一半送进我手里,另一半放在折叠的毛巾上。我劝她吃,她佯装吃罢,看着我贪吃的模样嗤嗤地笑。
妻子在我的视线里模糊起来,粉红色的遐思里爬满青藤缠绕的牵牛花。我想起融融月光漂洗的母亲的歌谣,我猫咪般捕捉着儿时的丽音;我又想起外婆在小红泥巴堆砌的小房子里,用慈爱和怜惜烘焙得甜甜的薯片。我王子般嚼味着的童年。岁月淡远,不泯的童稚和爱抚鲜活如初,依然牵引着我诗心不老、青春无敌、大爱无疆。如今,妻子宛若一帧风景,剪辑着我生命中的甘甜。我真想写一笔唯美的文字,与爱共香!
清晨是我创作的旺盛时期。晚间熟睡之余的奇思妙想,成就着我写作时的神来之笔。妻子“吃饭了”的呼喊破门而入,我像捧吃一根甘蔗遇到虫孔,激情迸发的文思瞬间冷却。妻子将饭菜摆放在我的书稿上,我非礼地剜了她一眼,她竟然抓起竹筷敲得菜碟砰砰作响。我诧异地审视着妻子。妻子知道一个村妇和一位作家的距离,她唯恐她那做着作家梦的真命天子蜕变为“陈世美”,她只想将这夫唱妇随的日子长治久安、点石成金。妻子于我之心,像彩虹里雨淋的蝴蝶,简约透明。我的文思厚若蓝天,疾飞的笔端一一走来,把天真安放在打谷场上数星星的儿时,走在河岸追风的少年,走在村街的妻子的花折伞……这些青春画板上晶亮如玉的月牙,在我百毒不侵、金刚不坏、蛰伏萌动的草根文学里不断发力。青青篱笆和袅袅炊烟,匍匐淌汗的木犁和壮实如牛的乡野,飙升着我乡土文学不可或缺的笔絮……
之后的日子里,我的儿女们不约而至,升学与就业全方位的开支碾压得妻子苦不堪言。她的弯弯镰刀在乡野里摇晃着前进,刈割着日子的沉重与艰辛。亭亭玉立的文学之树,我寒蝉附枝。困境无情地敲击着我的书案,我像位误入青楼的良家女子,掩饰粉黛落荒而逃,远赴昆明、哈尔滨,乃至边陲小城牡丹江、绥芬河,奢望着日进斗金……
文不能饱腹。走笔成章、文若飞花的睢州才女张遐小妹尚且如此感慨,何况我满纸涂鸦的无能之辈呢?我这位文学拓荒者无疑是贫瘠的,我时常为我笔下的芸芸众生不能化作一行行铅字懊悔不已……
如今,我的儿女们驾驶着轿车往返于上下班的辙迹上。儿女是父母的杰作。而我,父亲,作为这部杰作的创作者和策划者,在氤氲的诗光里,以明明白白的创意,写干干净净的文字,激扬多年的书香。
我是我生命的作家!